今年2月，上海第二醫科大學附屬第九人民醫院戴尅戎院士應邀來到他的母校南洋模范中學做演講。演講中，他用棋來比喻人生，告誡正處在布局階段的中學生要“一個月一個月、一天一天、一節課一節課地保持不懈的努力，為中盤搏殺打好基礎。”

他說，成長意味著開始擔負起越來越大的對家庭、對學校、對社會、對國家的責任。責任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信念。一個人如果能較早地、清晰、執著地建立起自己的信念，他肯定會在布局階段取得較大的成功。他們生活和學習的動力和視野便大不一樣，結局也將大不一樣……

最后，他送給母校同仁一句話：“公爵因為偶然的出身而成為公爵，而貝多芬是靠自己成為貝多芬的。”
這不是長輩對晚輩的泛泛說教，這是他七十年生命歷程的切身體會。

■選擇  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1934年6月，戴尅戎出生在廈門鼓浪嶼，當醫生的父親希望兒子能在和平中成長，遂給他取名“尅”（意為制服、戰勝）“戎”（戰爭）。然而，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炮聲、硝煙恰恰成了他童年的灰色記憶。

戰亂中長大的孩子對生命有著更多的體味。抗戰結束后，他隨家人回到上海，高中畢業時，他毫不躊躇就報考了理想中的上海第一醫學院醫療系。

醫乃仁術，渡人渡己。他掰著指頭向記者列舉：“我的祖父是醫，父親是醫、母親是半個醫（營養學專家），舅舅、舅媽是醫，姨丈、姨媽是醫，還有妹妹、妹夫是醫，表弟是醫，夫人是醫，如今，女兒也學醫……”血脈親情中流淌的醫魂使他在步入校門的那一刻就為一生立下了誓言：做一名好醫生。

1955年大學畢業，他鐵了心要去“最艱苦的地方”。在他看來那個地方就是新疆，因為那里“最遙遠”，那里的病人最需要好醫生。他和班里另兩名同學聯合寫了“決心書”，貼出后在校園里震動一時。

但最后的分配結果卻讓戴尅戎滾燙的情緒跌至冰點：北京。到京后，他沮喪地住進招待所，遲遲不去火車站取行李。負責接收畢業生的工作人員不解地問：“你到底想去哪里？”

“新疆！”

“可今年新疆沒有分配名額啊！其他地方的名額也滿了！”見他滿臉失落的樣子，又問：“寶成鐵路去不去？聽說那里正在籌建臨時的工地醫院。”

這個消息令戴尅戎心頭一振，二話不說，扛起背包就上了路。

到西安，再轉寶雞，走公路，過秦嶺，搭上運石頭的汽車，一路咣當著到了四川，在“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鳳凰山腳下，一排排用竹子搭建的臨時活動房矗立眼前，那就是他即將開始工作生活的地方……

“這樣的選擇在今天的一些年輕人看來可能無法理解，您不后悔嗎？”記者問。

“不，這個選擇對我來說太重要了！”盡管時隔半個世紀，但在戴院士灼灼的目光里，仍能看到那個火紅年代留下的光彩，“首先，我來到了一個非常好的人際環境，彼此相處情誼深厚，現在想想蠻艱苦的，但當時一點也不覺苦，而且心里很是得意：同學中，我是分配到‘底’了，和我一起貼‘決心書’的另兩名同學去的是內蒙，如果我留在北京，那感覺和當了叛徒差不多。

“還有，我做的是外科，在工地從頭到腳的外傷都會碰到，接骨、開胸、開腹，甚至一年后我就能開顱了……”1957年，戴尅戎的第一篇論文《胸震蕩與肺挫傷》發表在《中華外科雜志》上。在他們那一
屆，在“中華”雜志上發表論文的，他是第一個……

戴院士是懷著感激來回憶那段生活的：“地處山坳，前不著村，后不著地，碰上家屬分娩難產，你就得上產鉗、做‘剖宮’，附近百姓的牲畜難產，請你幫個忙，你能說不幫嗎？工地沒有血庫，病人被抬來，要輸血，一驗血，是B型，好，就是我了！伸出胳膊抽完400毫升后便上臺做手術。術中，發現病人血壓不好，還得輸血，便又放下手術刀再抽400毫升，然后再上臺接著手術……”他說，那段生活不僅僅鍛煉了他的技術和思想，也鍛煉了他在艱苦環境中開展工作的能力。

寶成鐵路竣工后，戴尅戎又扛起背包跑到太行山區修鐵路了。如果不是那一紙火速而來的調令的話，誰也不知道他會在“艱苦的地方”呆多久！

■創業  如果不努力，不團結，骨科現在還是6張床

在戴尅戎畢業前一年，他的父親被發現患了喉癌。當這一實情輾轉被鐵道部領導獲悉后，戴尅戎于1961年被強令調回上海鐵道醫學院，從此，在骨科主治醫生的位置上一干就是13年。

“文革”中，高等院校大調整之風席卷全國，他和部分同事被“調整”至上海第二醫學院。在選擇下屬醫院時，戴尅戎十分慎重，到處打聽，“打聽”的結果使他相中了第九人民醫院骨科，理由是：“上二醫下屬的數所醫院中，九院的骨科最小，因此最需要人！”

當時，九院的骨科只有六張床（屬于外科），戴尅戎調來一個月后，科里原來惟一的一位骨科醫生也病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骨科就只有他一個“光桿司令”。

他并不氣餒，原本他就是知難而來的！他與外地來滬進修的醫師輪流隔日值班長達兩年余，在醫院支持下新增了住院醫師，在單獨建立骨科病房的基礎上，又成立了科研小組，請來暑期休假的大學生當助手，并調來工程技術人員……而他自己更是拼了命地忘我工作。

科里同事記得，有一年寒冬，夜里突降大雪，次日路面結下厚厚冰層，路上行人、自行車紛紛滑倒，骨折病人驟增。正在家里趕寫論文的戴尅戎聞訊后，騎上自行車，搖搖晃晃地趕到醫院，與兩位醫師一口氣忙了3天，完成了22例內固定手術和大量的骨折復位。

說起最初的創業，戴院士依舊是一派樂觀：“苦出身也有苦出身的好處，建科以來，骨科就像一個大家庭，同事們感情深厚。骨科是從小一點點變大的，如果不努力，大家不團結，現在可能還是6張床。”

如今，骨科還保持著這樣的傳統：哪位年輕人交朋友了，首先想到往戴主任家里帶，在年輕人眼里，戴尅戎永遠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兄長。

這些年來，戴尅戎先后培養了30名博士生、14名碩士生、4名博士后，他所領導的骨科如今已擁有80余張床位和3個研究室，被評為國家“211工程”重點學科、上海市教委重點學科、上海市醫學領先學科以及上海市關節外科臨床醫學中心，成為我國骨科領域中基礎和臨床研究的主要中心之一。

2003年底，戴尅戎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的消息傳來后，上二醫九院張滌生院士感嘆地道出了8個字：難能可貴，來之不易。他說，在中國工程院醫藥衛生學部中，骨科領域的專家已有4位之多，要再增添一位骨科人物當選，可謂難中之難。他能成為大骨科專業中第5位院士，實非易事，靠的是實力和貢獻。

■視野  要搞出名堂，和學工的人交朋友是惟一的出路

1981年9月，戴尅戎向世人展示了一項神奇的手術：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女患者，左腿膝蓋骨骨折，膝蓋骨分裂成遠離的兩瓣。術中只見戴尅戎在分為兩瓣的膝蓋骨上各鉆了兩個孔，將兩只外形猶如訂書釘的騎縫釘置入冰水中拉開釘腳，然后迅速將這種釘子的雙腳插入骨折兩邊的孔內，再用溫水紗布蓋在釘子上面，只見“訂書釘”的雙腳立即向內收縮，原來分為兩瓣的膝蓋骨被緊緊地固定在一起……

那個神奇的“訂書釘”就是后來被國外專家譽為“魔術般金屬制品”的形狀記憶騎縫釘。戴尅戎成為世界上首次將形狀記憶合金制品應用于人體內部的醫學專家。“形狀記憶加壓騎縫釘”榮獲1989年度國家發明二等獎（一等獎空缺），全國有26個省、市的340家醫院先后推廣使用了該成果，無數患者因此受益。戴尅戎本人也在國際形狀記憶合金應用會議上被授予奠基人金杯獎。

每一項發明的背后均有某種偶然與必然交織而成的機緣，戴院士笑言，如果說真有什么機緣，那要感謝他活躍的思維觸角，因為它總在勤勉地捕捉任何一個與骨科發展相關的訊息。

上世紀70年代，美國阿波羅登月計劃結束后，部分科學家轉向生物力學的研究。這個消息曾讓戴尅戎一“機靈”：醫學本身是和生物學連在一起的，但卻沒有和力學結合，這里面會有什么名堂呢？生物力學分為流體力學和固體力學，前者研究的是氣流、血流，后者研究的正是骨頭……思維的延伸、碰撞最終在九院骨科“嫁接”出我國醫學領域第一個骨科生物力學研究室，全國惟一一份《醫用生物力學》雜志也在這里誕生。

機構有了，但真要把醫學、生物學和力學“捏”在一起還真不容易。“學工的人的問題一般停留在人身體有多少塊骨頭這樣的水平上，而我們則對力偶、力矩這些力學基本概念一頭霧水。”戴院士說，“但無論如何，要搞出名堂，讓學工的人理解我們并和我們交朋友是惟一的出路，否則，你就不要搞生物力學”。

1978年的某天，上海鋼鐵研究所的一位工程師來九院口腔科作講座，介紹了一種用于宇宙飛船的金屬材料，該材料具有“記憶功能”——把它置于某一低溫下隨意變換形狀，然后再把它放入熱水中，它就會迅速恢復到原來的形態……

那天，戴尅戎在出門診，沒有去聽講座。當他看完門診出門時恰巧就在候診大廳遇上了那位正準備離院的工程師。5分鐘的溝通使戴尅戎眼睛一亮，忙問：“醫療上有沒有用過？”“沒聽說！”“可不可以用？”“搞搞可以啊，應該說不困難。”“好，我們共同合作！”

實打實地搞起來，才發現困難重重。比如，如何確保金屬進入人體安全？溫度如何設定才不至于把肌肉、血管等周圍組織凍傷或燙傷？面對人體的種種生理限制，原本自信的工程師一時間“呆”住了。

但戴尅戎堅信“辦法總是有的”。醫學、熱力學、材料學、加工技術……相關的知識和處理手段都被工程師和醫生們派上了用場。一次次試驗，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推倒重來……而與此同時，另一些難題也冒了出來，比如：鎳鈦合金具有特殊的韌性，一般的刀具根本對付不了，即便搞出來誰來生產？于是，找廠長、談合作，三年里，為記憶合金在醫療中的盡早應用，戴尅戎釋放了自己全部的才華和熱情。

作為戴尅戎的院士推薦提名人之一，中國工程院院士邱蔚六教授這樣總結戴尅戎身上值得他本人和年輕人學習的三個“精神”：執著的敬業精神；耕耘不歇的奮斗精神；洞悉科技前沿，始終堅持理、工、醫結